1

晚八点整，老式座钟发出沉闷的铛铛声。田春端坐在餐桌旁，一直盯着不远处的那碗鸡汤，眼见着汤的表面凝结出一层厚厚的油脂。

田秋无奈地叹了口气，起身去敲卧室门：“妈，你快出来吃饭吧，菜都凉透了！”

冯淑云冷冷的回复随即传出：“我不饿！你们自己吃！”

田秋苦笑着看向田春，小声说：“姐，我真没办法了，妈就这脾气！你是知道的。”

田春纹丝不动：“我从六点开始就坐这儿等着，等到八点，她连个面儿都不露，这像话吗？”

身旁的赵大伟在桌下捏了捏她的手，示意她不要多说话，起身正要过去，被田春一把摁住：“赵大伟，你甭去求她，她是我亲妈，我比你了解她。今天这困局，只有咱俩散了才能解，怎么的，你想跟我散伙吗？”

赵大伟：“那肯定不想。”

田春洒脱地拢了拢头发，拉着赵大伟去门口穿外套。

临出门前，她从包里摸出两张大红请帖放到玄关鞋柜上，冲着卧室的方向大声喊：“秋儿，我今天回家就是给你们送结婚请帖的，不是来征求她同意的，我放这了哈，地址时间都写得明明白白。一会儿你拿给她，她不想去就算了。到时候就让大家都看看，亲闺女结婚，亲妈不出席，多新鲜呐！司仪要是安排家长讲话，我就直接告诉大家，我妈呀她不想来！”

田秋性子软，听了田春这番话，急得吧嗒吧嗒掉眼泪：“姐，你别这样，真的不至于，亲妈和亲闺女闹成这样，说出去都让人笑话。”

田春一摊手：“我能怎么办？该给的排面给了，该铺的台阶也铺了，老太太不肯走下来，我没招儿了。行了行了，你别整天哭哭唧唧的，我们先走啦。”

田春一脚踩进马丁靴里，开门的瞬间听见一声爆吼从卧室里传出来：“滚！你滚去给人当后妈吧！”

2

正如冯淑云怒吼的那样，赵大伟离异带娃，是她反对这门婚事的表面原因。

其实这也算人之常情，谁家父母能接受自己年轻貌美的女儿，嫁给一个离过婚、还拉扯个半大小子的中年男人呢？想想这其中隐患，随随便便能写出几万字的狗血故事来，进了门就是一地鸡毛。

而冯淑云反对这门婚事的深层原因，是她之前托人给田春介绍了一个符合她标准的优质男，可田春连见都不见，还转眼就把这么“差劲”的赵大伟领回家亮身份。

在冯淑云的心里，两个男人简直天上地下的差距。所以她觉得田春就是想气死她，不惜拿自己的余生幸福做武器。

当然，还有一个根本原因，这个家里的人都心知肚明，这么多年来，这娘俩一直对着干，自从田春“翅膀硬了”学会划分自我领地，冯淑云想把自己的破拖拉机突突进去的想法就没有停止过，正因为一直没有实现，积怨越来越多。

田春和赵大伟的婚礼如期举行，在一家五星级饭店里。

当天，宾客如云，场面华丽，赵大伟的儿子打算亲自上阵给老子当伴郎，氛围非常和谐。

田春在后台化妆准备时，一直让闺蜜去宴会现场寻田秋和冯淑云，但直到田春挽着亲叔叔的手等待入场，冯淑云和田秋都没有出现。

田春知道，田秋肯定想来的，她私下早就喊赵大伟姐夫，赵大伟儿子也喊她小姨，是冯淑云不想来，拖着田秋不让来。

她站在后门口，看着会场内漫天的花海，忍不住掉了两滴泪。

旁边，叔叔安慰她：“你妈就那样，别放在心上，你爸肯定在天上祝福你。”

婚礼进行曲响起的时候，灯光暗下来，叔叔挽着田春缓缓入场。

就在这时，正门被打开，流转的灯光刚好滚过去，田春看到了一身新装的田秋和冯淑云。

田秋笑着冲她摆手，而冯淑云的表情看起来更像参加葬礼。

田春满腔的悲伤瞬间憋了回去，心里嗤笑：哼，这老太太，大喜的日子拉着一张苦瓜脸，还不如不来！

3

婚礼很快进行到双方家长讲话的环节。

赵大伟父母早已去世，由他儿子发言送祝福。半大小子正处在青春叛逆期，没大没小，啥话都敢说，把全场人逗得哈哈笑。

台下，田秋凑到冯淑云耳边说：“妈，你看，你看我姐和小帅哥相处得多融洽。”

冯淑云推了推眼镜，气呼呼地吐出一句：“一看就没什么家教，像个混混。”

话音刚落，司仪说道：“下面请新娘家长上台，为新人送上祝福与嘱托！”

潮水般的掌声从四面八方涌向冯淑云，冯淑云却挺直了腰板，一动不动。司仪再次提醒，她仍不肯上台，众宾客这才隐隐觉得不对，开始窃窃私语。

司仪想要说点什么圆场子，田春大大方方走过去拿起话筒，说：“抱歉啊，家人不在本地，被困在飞机场，我自己祝福自己吧。”

她顿了顿，哽咽了：“我呢，爸爸早逝，妈妈性格怪癖，从小到大活得不如意。没有去读喜欢的大学，没有去学喜欢的专业，走了很多弯路才过上想要的生活。一个人很孤独，经历了很多事，在我最难的时候，他一直陪在我身旁。我希望我们能互相依靠、白头偕老。”

台下的冯淑云看着田春哭倒在赵大伟的怀抱里，积满怨恨的心，忽然抽痛了一下。哭泣的、软弱的、寻找拥抱与依靠的田春，让她感觉到陌生。

因为这种陌生，才让她觉得心疼。

她刚强果决一辈子，对自己生的孩子，是甚少心疼的。

从田春的婚礼现场回来后，冯淑云许是受了不小的刺激，竟然突发高血压，头晕，恶心，整日昏昏沉沉，食欲不振。

田秋吓坏了，赶紧将人送到医院，做过全身体检，也没查出什么大毛病，只好按照医嘱留观。

冯淑云住院三天后，精神状态仍不见好转。田秋平时太乖太软，一到关键时刻就拿不定主意，需要有个主心骨，她只好给田春打电话。

4

得知冯淑云住院，田春带着鲜花和水果来看望。

刚进屋，冯淑云便掀开沉重的大眼皮，吭哧来了句：“不孝女来做什么？要气死我吗？”

田春把花放到桌上，把水果篮拆开，一个一个往外掏，笑道：“你说得对，我是不孝女。我给你买大房子，你不住；给你买好衣服，你不穿；给你买好东西，你不吃。什么都想着你，到头来就捞着你一句不孝。”

冯淑云说：“你花那些钱是为了孝顺我吗？你那是为了显摆，为了打我的脸！幸亏我生了两个闺女，还有一个能指望。”

田春问：“你是我亲妈，我活得成功，你不是应该骄傲自豪吗？我为什么要打你的脸？哼，我早就看透你了，你要的不是我的孝，你要的是我的顺！可我不是田秋！我就是要顺着我的心思，过我自己的日子！就像你想顺着你的心思，安排别人一样！”

冯淑云嘴角抽了抽，气得说不出话。

田春恍然：“哦，我想起来了，你会这么想是有原因的。当初我想去A大学金融，你用手段篡改了我的志愿，让我去B大学外语，只因为你喜欢你认为有前途，于是我浪费了四年时间学了自己不感兴趣的东西还得保证能拿到毕业证和学位证；毕业后你安排我去初中教英语，而我只想去创业，你赶我出来还要和我决裂；我现在活得挺好，想和自己喜欢的人结婚，都已经站到台上了，你连句祝福都不想给，就因为没有选择你看好的人。”

冯淑云冷冷地说：“你天生反骨，从小就会梗着脖子气我。”

田春笑：“以前你生气，是因为我总是和你对着干；后来你生气，是因为你发现我不服从你，结果都很好。妈，你老实说，心里是不是盼着我倒霉，好给你一个说教我的机会啊？”

冯淑云瞪了她一眼，田春说：“就冲你这态度，我这辈子都不打算让你看到我失败的时候！”

田春说完就走了，冯淑云抄起那束花，狠狠摔到地上，气得呼哧带喘。

田秋闻声进来，一看冯淑云的样子吓得直哭，冯淑云觉得自己晚景凄凉，也开始掉泪，还不忘数落田春：“秋儿，你是来给妈报恩的，你姐就是来找我讨债的，我上辈子也不知道造了什么孽，摊上你姐这样的孩子。”

田秋使劲给她摩挲心口窝，安抚道：“妈，我姐多优秀啊！凭自己能力一步一步走到今天，你怎么就不知足呢？”

冯淑云老泪纵横：“一个大姑娘嫁给二婚男，还带着那么老大一个儿子，这是哪门子优秀？你知不知道大家背后都怎么说她啊？说她贪图赵大伟的钱！说她小三上位！说她……”

田秋停下手里的动作，打断道：“妈，你能不能别听那些谣言，事实不是那样的，是我姐想要找个有孩子的人，因为她不能生孩子！”

冯淑云惊得坐起来，吼道：“你瞎说什么呢？你怎么咒你姐呢？”

5

田秋眼泪哗哗淌，事已至此，干脆实话实说：“有一年，她去找客户谈事情，雨天开车去郊区，返程的时候出了场车祸，伤得很重，子宫切除了……”

冯淑云吼道：“胡扯！怎么可能？我怎么不知道？什么时候的事？”说完，她陷入回忆，看着田秋，抖着声音试探着问：“是……是你说她出国的那段时间？”

田秋抹着泪点头：“我姐清醒的时候关照过，不让我告诉你……”

冯淑云气得直锤床沿：“为什么啊？她不让你告诉我，你就不告诉我？你傻啊？我是她妈！女儿生死攸关的时候怎么可以不告诉妈！”

田秋看着她，慢慢闭上眼睛，说：“妈，我姐不想让你看她笑话。”

冯淑云吼道：“我是她亲妈！我会看她笑话？”

田秋大声反驳：“可是你一直都在等着打她的脸啊！她在创业的路上出这么大的事，你知道了会怎么说她？”

被一向乖巧温顺的小女儿怼到痛点，冯淑云竟无言以对。

她不得不承认，有那么一些时候，她被执拗倔强的田春气得发疯的时候，心里确实希望田春能栽个跟头，长点教训，以后能听她的话。

这个念头一直都在，田春拒绝她安排工作的时候，她希望田春找不到工作，体验体验就业竞争；田春执意去创业的时候，她希望田春能吃点苦、受点罪、赔点钱，明白现实凶险，乖乖走上一条稳妥的路；甚至田春决定和赵大伟结婚的时候，她希望赵大伟能早点“现原形”，田春也好死心，早日从“火坑”里爬出来……

在田秋面前，她可以一直严厉，一直权威，死不承认她作为一个母亲，曾生过这样险恶的念头，只为了让田春“早点结束叛逆期”，让一切偏航得以及时纠正。

但她没法骗自己，她确实在期待，现实能给田春的人生中留下一道疤。

她觉得像田春这样的孩子，早日受些教训是好的。

她从未想过，其实所有人都已洞悉了她这份深沉的心思，她以为自己是人生经验丰富的智者，其实不过是个比田春更偏执的小老太太而已。

就因为这份自以为是，她的孩子在人生中最脆弱、最痛苦的时候，选择屏蔽她。

6

冯淑云靠在病床上老泪纵横，她想象着田春自我煎熬的那几个月，越想越心碎。

她的女儿，在失去了子宫、身体变得残缺的同时，还要想着不能失去在母亲面前的硬气和体面。她这个母亲做得到底有多么失败啊？竟然连一丝丝的安全感都没有给到自己的女儿！

冯淑云沉默了两天，让田秋把田春叫过来。

田秋早早和田春坦白，她一时没忍住，把车祸的事捅了出去。

去医院的路上，田春依惯例为自己穿上厚厚的“铠甲”。

时隔多年，独自熬过的许多艰难日夜让她变得无比坚强，哪怕如今冯淑云对她说“如果听我安排去上班，你怎么会失去子宫，你会嫁得更好”，她也不会难过了。

她与冯淑云过招多年，能伤她的，从来不是坚硬的对抗。如今的她，只能被温柔和善意击穿。

田春照例买了鲜花和水果，安顿好后坐在床边，等着冯淑云“拔剑”。没想到冯淑云却问她：“赵大伟的儿子好相处吗？他前妻是个什么情况？”

田春愣住，回应道：“我们相处得很好，就像朋友一样。他前妻移民了，早就成家了，还生了一对混血，不可能再回来。”

冯淑云念叨着：“那就好，那就好。”

说完，她叹了口气，缓缓躺下去，蜷着身体，背对着田春，盯着窗外落在树上的鸟儿，忍不住去思索，她与田春最像母女的那几年到底是什么时候。可是最终，她什么都想不起来。

田春站在床边，看到冯淑云微微颤动的肩膀，竟有些无措，赶忙起身说道：“你好好休息吧，我先回去了，有事给我打电话。”

冯淑云点点头，直到田春走到门口，才转身关照：“那个……不能太累啊，你的身体不能受累，平时要多看看中医，好好调理。身体才是最重要的，别的都放一放。你现在……现在也算挺成功了，要知足，不要贪太多。”

田春背对着她，心头一酸，狠狠地点了点头，忙不迭地开门离开。

她们母女两人势不两立，却如出一辙，明明心里的围墙塌得七零八落，却都不肯让对方看到自己泪流满脸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