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餐桌上，气氛阴沉，所有的人都神情凝重。

李莹她爸一张老脸塌到了脚背，瞅着女婿赵健哪儿哪儿不痛快，最后终于不顾李莹几次眼神暗示，不吐不快：“我当初说什么来着？

干点正经活儿，别搞那些个乌烟瘴气的玩意儿。你能耐啊，三年，陆续开了三个棋牌室。结果呢？扣了个聚众赌博的帽子，棋牌室封了，自己还进了局子……”

说完，猛拍了一把桌子，愤然离席。

老伴跟着瞪了女婿一眼，随老头儿一道走了。

关上门，李莹松了一口气。除了她，谁也没注意到赵健那一脸森寒，而这样的表情，自打赵健通过棋牌室赚到了钱以后，李莹已经见过很多次了。她生怕爸妈要逮着这事儿不放，继续数落赵健，激怒了他要干架。

李莹是家中独女，因为患有先天哮喘的毛病，又因为一场意外断了一条腿安了假肢，爸妈怕她嫁到婆家不被善待，所以招了赵健做上门女婿。她家算不上有钱，但有个收入不错的超市，比家徒四壁的赵健家不知道好了多少倍。

婚后头几年，赵健身体力行展现出了一个上门女婿的素养，对二老殷勤客气，对李莹温柔体贴，脏活儿累活儿抢着干。可谁又知道，在他那低眉顺眼的外表下，竟藏着那样一颗含恨隐忍的心呢？

后来李家的超市生意日渐衰落，而他又通过开棋牌室赚到了钱，便不想再做这个憋屈的上门女婿了。就在不久前，他还跟李莹提起了要给儿子李冬冬改名儿的事儿，他说的是“改回姓赵”。

一个“回”字，表明在他的心里，儿子本来就该姓赵。

李莹没同意，说好好的改名儿干什么呢？孩子从一出生，各种登记证明，建档资料全是那个名字，要改名字得费多少周折？

赵健阴冷一笑，说他不怕麻烦，他去跑派出所，跑学校，走程序，一样一样地改。他一脸农奴翻身做主的得意和硬气，掷地有声：“你们李家只有你一个女儿，我们赵家也只有我一个儿子。我可以自己掏钱按揭一套房，咱们搬过去住。

你也知道，我爸癌症晚期，没多少日子了，他这一生最大的遗憾就是自己的孙子跟了别人的姓。这些年我在你们家没少出力。我这个做儿子的，就想成全我爸一个心愿，不行吗？”

此刻，李莹看赵健那硬气不再、只剩怒气的脸，觉得有些可笑，更感到一丝悲哀。她以为他要发作，要拍桌子摔碗骂她爸倚老卖老，多管闲事。然而她错了，赵健竟然将矛头指向李莹，问她：“你说实话，是不是你举报的？”

李莹吃了一惊：“什么？”

“你别装蒜！”他几乎是咬牙切齿：“不是你又会是谁？我的棋牌室开了三年了，早不举报晚不举报，偏偏这个时候被人举报，哪有那么巧的事？”

2

李莹知道赵健怎么想的，在他心里，李莹就是见不得他赚钱，见不得他跟一群有钱人打得火热。她要把他打回到解放前，好让他继续像狗一样匍匐在他们的脚下，给他们鞍前马后，当牛做马！

所以，除了她，还有谁会举报他呢？

李莹愤愤道：“你自己没底线，聚众赌博触犯法律还有理了？那些人一场输赢有多大你心里比谁都清楚！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还私下给他们放贷，放贷的钱也是从别处贷来的！

我不是没有提醒过你，娱乐和赌博的界限在哪儿，让你注意分寸！可你一意孤行，变本加厉，玩儿得越来越大。现在出了事儿，就赖在我头上，你要不要脸？”

李莹向来性子沉稳，语气平和，所以一旦吼起来便振聋发聩。

赵健藏于桌下的拳头渐渐松开。

但他不是被李莹震慑住的，他内心的想法，远比李莹知道的更复杂。给儿子改名儿只是他棋盘上的第一步，如果李莹不同意给儿子改名儿，他就果断提离婚。

他已经在这座城市站稳了脚跟，只要棋牌室继续开下去，他就能赚到更多的钱，到时候何愁不能重新组建家庭？

他甚至想好了，要找个低眉顺眼的女人，让她对自己俯首帖耳，千依百顺。要她像他曾经伺候李莹一家子那样伺候自己！

如果李莹同意给儿子改名儿，那么他就要实施第二步，逐渐改变对李家人的态度，在两个老的面前立威，一点一点掌握在这个家里的话语权，一洗他做了这么些年赘婿的耻辱！

然而李莹刚刚的唾骂提醒了他，他还有几笔借出去的钱没有收回来。他给输红了眼的赌徒放贷，收取比民间借贷行还高几个点的利息。此前借了好多次都连本带利收回来了，所以他的胃口越来越大，胆子越来越肥，借出去的钱也越来越多。

这次棋牌室被查封，他被拘留了半个月放出来之后，竟然彻底联系不上那几个借了他钱的赌徒了，而这些钱里又有一大半儿是他跟借贷行借来的。差不多有三十万！

想到这，赵健顿时惊出一身冷汗，方才的嚣张气焰消失了，他将双手插进头发里做痛苦状：“是，你说得是。是我咎由自取，没听劝。我、我知道不是你举报的，我就是，就是太他妈烦了，一时口不择言……李莹，我之所以这么着急赚钱，还不是为了你跟冬冬吗？超市的生意一天不如一天，我着急啊！我不想办法赚钱，拿什么养活你们呢？我也想证明自己，让爸妈高看我一眼……”

李莹没有打断他，由他自由发挥。果然，他不一会儿就将话题转移到了正处：“李莹，我还欠着借贷行不少钱，这钱要是还不上……”

“你自己兜着！”李莹声色俱厉：“大家都是成年人，凭什么你挖的坑让我们给你填？你也知道现在超市不赚钱，我们哪有钱给你还债？行了，我吃饱了，陪冬冬写作业去了。”

3

两天后，借贷行的催债电话打来了，连本带利三十二万，限赵健三天内还清。

赵健没想到他会落到这个境地，明明不久之前他还在描绘未来的美好蓝图，预备在这个家翻身做主，如今一场变故将他打回原型，陷入了比以前更糟糕的处境。

他能怎么办？只能再一次抱李家的大腿。他求李莹，让李莹去跟岳父母要钱，给孩子改名儿的事儿他也推到他爸头上，说要不是他爸老说什么死不瞑目的话，他也不会动这个念头。

“李莹，那些人不是好惹的。我倒是没什么，万一他们缠上你跟冬冬，可怎么办？爸妈这个年纪了，他们经不起……”

李莹看了赵健许久，眼里有心痛，有愤慨，更多的还是绝望。

都说女人现实，可男人现实起来往往更令人胆寒，他对待这个家庭前后的巨大反差，简直堪称晴雨表。式微时低眉顺眼，才赚了点小钱立马趾高气昂，一个跟头栽下来又赶紧换了一副嘴脸，川剧变脸都没这么快的。

李莹考虑了一下，说她可以问爸妈开口，帮他还这笔钱，条件是，离婚！李莹单刀直入：“赵健，我知道你心里怎么想的。你做够了这个上门女婿，觉得我们压榨你的劳动，伤害你的自尊，你在我们家的每一天都像在服刑。所以打从你开始赚钱那天起，你就动了离婚的念头。

但我要告诉你，这世上的很多事儿都是约定俗成的。婚丧嫁娶都有它的规矩。你选择了入赘，还想翘起二郎腿当大爷，这怎么可能呢？

“在一个家里，你不出钱就得出力。就像女人嫁到婆家，上班和带孩子总得选一样。什么也不干还能被宠上天的，那是豪门童话。可世上哪有那么多童话呢？女人挨不着，男人也一样。”

李莹顿了顿，看着呆若木鸡的赵健，接着道：“你气不过我爸妈使唤你，说你，可你享受着他们辛苦打拼买来的房子车子时，怎么没觉得自己占着便宜了呢？你心里不服气，你自尊心作祟，觉得他们瞧不起你。哪怕他们从来没有刻意为难你，给你脸色看，你还是不舒坦。

“说白了，就是你太贪心了，又要坐享其成，又想体面。可这样的日子我们给不了你，与其你这么憋屈地活着，不如咱们好聚好散，也省得我总是担心哪天你飞黄腾达了把我们家给踹了！”

李莹说得明白，赵健也听得惊心。这些话直戳要害，让他连狡辩的勇气都没有。

赵健答应了。他不想为这笔钱闹得人尽皆知，把他最后那点面子也撕个稀碎。

4

帮赵健还掉了三十多万债务的第二天，他们办理了离婚手续。

让人意外的是，不过才个把月，赵健身边就有了个女人。

女人也是离异的，比赵健大八岁，有点小钱。赵健很快搬去了女人家里，现成的房子现成的车。唯一棘手的就是，女人有个瘫痪在床的爸和一个调皮捣蛋的儿子。赵健两手空空去了她家，他不出钱就得出力，既要伺候老的，还要管教小的，比在李莹家累太多了。

但赵健要维护他的自尊，再度跟李莹碰面时，他骄傲地挽起了现任妻子的胳膊，向李莹投来不屑的目光，仿佛在说，离了你，我也一样过得风生水起。

李莹什么也没说，让儿子喊了声爸爸就走了。

李莹的腿还是有点跛，刚结婚那会儿，赵健天天挽着李莹散步。后来有了儿子，赵健一手推着推车，一手挽着李莹散步。天热，李莹不时转过脸来给赵健擦汗，再把手里的冰淇淋递到他嘴边，让他也吃一口。经常会接到李莹爸的电话，说他饭做好了，叫他们回家吃饭。

那会儿的赵健恭敬虔诚，他说：“今晚又是爸做饭。明天咱们早点回去，我做。”

李莹说：“爸知道你陪我散步呢！他不会说你的。”

赵健看着李莹渐渐远去的背影，忽然就湿了眼睛。此时回想起来，其实他当初在李家的日子明明没有那么糟糕，岳父岳母脾气是坏了点，但也确实没有真正苛待过自己。可他那会儿为什么那么沉不住气呢？他为什么那么憎恶他赘婿的头衔呢？他想抗争，可是又与谁抗争，想争取到什么利益呢？

一时间，他思绪万千，百感交集，差点哭出来。老婆沉下脸来凶他：“看什么呢？难不成想破镜重圆？姓赵的我告诉你，没有我，你什么也不是！别吃着碗里瞧着锅里，你没那个命！我儿子昨天说了，你把没煎熟的鸡蛋给他吃。他吃半生不熟的蛋会拉肚子，你不知道吗？”

赵健疲倦地点头：“知道了，下次多煎两分钟就是了。”

女人当初是很喜欢赵健的，在赵健开着棋牌室做着发财梦的时候，她就曾频频对他暗送秋波。这事儿李莹也知道。可那时的赵健感觉自己马上就要发财了，拽得不行，看不上比自己年纪大的，觉得就算他跟李莹离了，也得找个比李莹更年轻漂亮的。

女人撩汉不成，没多久就搬了家，搬得挺远。还是李莹托人给她带的信儿，说赵健离了，现在一无所有，她现在去找他，一准儿能成。

李莹为什么这么做呢？也许终归是夫妻一场，看着赵健两手空空而来，又两手空空而去，多少有些不落忍。所以她隔空给他讨来这碗软饭，让他接着吃下去。天下的软饭那么多，这家吃不惯换一家，总有一家吃得惯吧！

李莹不知道现在这家的软饭好不好吃，对不对味儿，但看他挽着妻子那一脸骄傲的样子，想来是吃得挺香的吧！

如此，李莹也就放心了。